No. 295113/11/25
文/鴻鴻(詩人、劇場及電影編導)
照片提供/想像協作場、攝影/楊菲奈、羅慕昕
本期「快遞藝評」由「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」提供,
針對近期臺灣藝術類藝文活動,提出專業評論,讓讀者看見臺灣表演藝術多面向議與探索。
律動強烈的電音,躁熱歡躍的人群。觀眾席三面包覆著舞台,演員也在走道間往來奔突,一齊或錯落地發聲,有些聽得清、有些聽不清。這一切都塑造出一種氛圍──這是一場青春派對,所有人都置身其中,我身邊的年輕觀眾還跟著打拍子,一度讓我以為跑錯場地,來到同樂晚會。不,我們逐漸可以想像,這是一間遊樂場,有滑水道、抽乾的泳池搭起舞台,人物也逐漸清晰:有帶著小女孩的一家三口、有滿口英文的華裔情侶、有花襯衫的大哥小弟、有情竇初開的學生、也有救生員……然後,災難發生。
攝影:楊菲奈。
《那場被遺忘的派對》試圖記憶、剖析、追蹤2015年八仙樂園粉塵火災(之前報導誤為塵爆)的現場及後續效應。就像一樁樁社會新聞中的大型災禍,通常媒體熱烈炒作一番後就煙消雲散。如果沒有一系列的後續報導、一部紀錄片、或像這樣的一齣戲來重新注視,那些災難(二二八、白色恐怖、海山礦災、太魯閣號翻覆……)就再也不被記得,即使還有很多人繼續在承受(或無法承受)其深遠的影響。
李家蓁所寫的這個劇本獲得2022年臺北文學獎首獎,我想主要原因在於她對災後心理的細膩描寫,包括傷患間關係的親疏變化、漫長療程中身心復健的成敗、旁觀者內心的陰影,這些劫難造成的成長與毀壞,劇本都有犀利的刻畫。透過災難這個重大衝擊,讓日常的婚姻關係、親子關係、同學與情侶關係、朋友倫理和道德矛盾、甚至職場的責任與困擾,都像負片得到顯影。沒有廉價的同情,而是溫柔的理解。
攝影:羅慕昕。
這個劇本並不容易處理,導演和舞台、燈光、服裝設計,和一批各具特色、收放自如的演員,卻在一片空台上創造奇蹟。黑地板上水漬狀的白色貼圖,演出中兩個銀色氣球引爆的紙花(之後沾滿了演員的身體,一如著火的粉塵),配合派對中的七彩閃燈和掃射,以及事發後一整排無情灑下的背光,還有燒傷的皮膚以大片彩織臂套、襪套來呈現……。如何用簡單的劇場元素有力地轉化、述說外在氛圍與內在情感的激烈對比,主創團隊多半出身北藝大研究所的「想像協作場」,做出了幾乎是示範級的選擇。
導演趙偉丞先利用歌隊形式處理開場新文本型態的集體敘事,甚至以模擬歌舞劇手法的隊形和停格,營造浮誇的歡樂氣息,而後又以變化豐富的調度,處理事件前後不同角落人群的狀態與動靜。之後漫長的復健期,讓所有人物坐在一張張海灘椅上,好像那場派對永遠無法結束,而他們面對的不僅是個人的、更是集體的創傷。尾聲的「很多年很多年之後」,人物的語言變得支離,許多言語改用跑馬燈,不想再說、不忍再說、卻不得不說的心態,在這樣的欲言又止中默默飄過,留下強烈的詩意。
攝影:羅慕昕。
面對一個真實的社會事件、大眾議題,這個製作既勇敢面對又知所節制,不煽情、不濫情、不雞湯,卻因而更能把矛盾與痛,準確印記到觀眾心裡。正因為無法釋放,才可能永遠記得。導演所說的「如何和傷痕共處」,原本就是每一個個人、以及台灣這個充滿歷史傷痕的社會,極其重要的課題。《那場被遺忘的派對》透過墾掘一個至今已顯冷門的題材,讓劇場並非成為法庭,而是成為了解剖台、私密的告解室、及公眾的記憶庫,重新證明了劇場的必要性。
想像協作場《那場被遺忘的派對》
時間|09/27(五)至09/29(日)
地點|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