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o. 281112/09/25
文 ∕ 周伶芝(策展、藝評、劇場構作與創作顧問)
在今日明知徒勞卻更用力,意味著什麼?身體技藝如果不是為變得更強,能否於思索存在時,從精準走向建制化的障礙,呈現異化的錯亂與荒謬?
今年臺北藝穗節中的兩檔個人自製,熊世翔的《夢身體與機器人》探討輪迴業力和夢的意義,朱宸祐的《WTF》想要創造「我到底看了什麼」來與尷尬正面對決。前者聯合四位表演者,後者是獨角戲搏鬥,兩者雖為預算低限的製作規格,但專注於身體之功,集中表現了創作者存在主義式的提問,物件和身體互為彼此分身的辯證,以及對於窮忙時代的回應。
熊世翔《夢身體與機器人》,照片提供:熊世翔,攝影:ogawa lyu。
幽默的政治不能只在尷尬
從自曝處境開始。熊世翔在舞者各自的沈重演繹下(馬戲、武術、紅繩獨舞等),旁白他對士林地區歷史的理解,圍繞慈諴宮、漳泉械鬥、火燒街、河岸與聚落到變異的都市和動物轉世,利益衝突加諸夢境的剪接拼貼,將個人的私密經驗溶接於一座跨越時空的廟宇為意念中心,也奠定後續夢境的遞迴形式。朱宸祐以輕巧的機器人默劇演示開場和觀眾的溝通,並以舊式無厘頭呈現意味不明的嘴砲和拙劣,雖不到離經叛道,但不怕玩弄觀眾的投射與期待。他面對尷尬的內在意志,在於不做一般印象的馬戲套路,和技藝保持距離的嘗試。同時自承是個出身低微、深知階級難以翻轉,為了生計,勞動過頭、只剩歪歪幻想的下流男子,對現實感到刺痛的觀看,或許因此,他的馬戲表演反而於柔軟感上呈現大方、俐落的質地。
朱宸祐《WTF》,照片提供:臺北表演藝術中心,攝影:邱条影室-邱垂仁。
「偏離」精準、常軌,將「失誤」和製造狀況當樂子來尋,是此創作的核心。朱宸祐同時表現技藝的高超與失敗,有時帶點無情,反倒擺脫技藝慣性的英雄式追求,在敘事中彈性保留不預期的失誤,賣力耍帥與破解卻始終求愛不成,永難正經、進不了正確情境,來奠基小丑處境的說故事語彙,和排除在系統之外、關於難堪的自嘲。後半段他選擇背叛技藝,以假屌道具、無誠意的舞蹈和彆腳魔術,透過些許地下情色意味的不受控身體,探觸越界。
不過,既要挑戰被迫搞笑、讓觀眾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,便需要在創造笑的同時,也反映到笑的政治與殘酷、情感的尖銳和憂傷,這多重性的複雜感受才是喜劇的本質。然朱宸祐在後續淪入連串單一老哏、表面笑話的噴發,未能掌握沒哏的為何與悲哀,或是反思污名過渡到幽默的微妙界線,反造成他在表演上畫地自限的尷尬困境。
熊世翔《夢身體與機器人》,照片提供:熊世翔,攝影:ogawa lyu。
理性之夢壓抑了薩滿之夢
熊世翔則在後半段展開現代性憂鬱下,夢包夢的層層結構:過去與現在混淆的存在體感、重複性和加速度的失重,以及不斷遭受異化後試圖歸位,卻無法確認原本位置為何的茫然處境。將馬戲身體譬喻為孫悟空卻逐漸失去依靠的金箍棒;儀式感的排舞中,除了有次文化的音樂和街舞身體,亦有如濕婆身體的舞蹈意象。我們在荒謬裡,捕捉到徘徊的變身慾望。表演者身後的天臺波浪狀夜景,在這重複著似夢非夢的模糊意涵下,相襯地暗示了文明的幻影。儘管敘事較為直白莽撞,不完全的斷裂表演,意外產生一種怪異的物哀之感。
然而,目前所謂的夢身體尚未擺脫節奏的制約,身體的問題形式依舊是典型的日常理性秩序,而非失序後的狂想怪誕。那便很難為機器人創造變身之舞,好擁有夢遊者的安那其狀態,進一步成為薩滿之夢。夢身體應是從理性的邊緣,跨向荒誕、朦朧的夢之空間,去尋找精神可能的隱遁和微光。
朱宸祐《WTF》,照片提供:臺北表演藝術中心,攝影:邱条影室-邱垂仁。
熊世翔最後再度說起,「山裡有座廟,廟裡有個老和尚⋯⋯」的故事。不過這回,老和尚說我們看到的士林也是一場夢,以此終結無限的遞迴,意圖推門進入黃粱一夢、鏡花水月的恍然。只是,夢身體還未成立,表演和敘事仍屬粗糙的直覺表現,這一哲思也就來得突兀,無法深刻悠遊。不過兩齣創作在此有了對話的交集:皆想探索虛無裡的意義。面對龐大的資訊耗能時代,在思考滯鈍和虛幻的起點上,創作者嘗試尋找異化身體的語言,試圖靠近機械性庸碌的身體現實之變奏可能,這是不容易但值得的方向,在理性偏離為辯證的馬戲、身體劇場中,本該述說常規裡的不服從者,夢裡的異教徒。
2023臺北藝穗節《夢身體與機器人》
時間:08/28(一)-09/03(日)
地點: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天台
2023臺北藝穗節《WTF》
時間:08/31(四)-09/02(六)
地點:思劇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