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o. 291113/07/25
文/吳思鋒 (劇評人)
照片提供/烏犬劇場 攝影/何日昌、林育全、陳群堯
本期「快遞藝評」由「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」提供,
針對近期臺灣藝術類藝文活動,提出專業評論,讓讀者看見台灣表演藝術多面向議與探索。
攝影:林育全。
當日本軍官沒收木瓜(王肇陽飾)手上的槍,喝斥「我們規定你們不能製造槍」,還要他繳三百圓罰金的時候,殖民的暴力霎時映現為交換型態的過渡。在木瓜這裡,父親製作的槍是獵人的靈魂,槍是文化而非武器;在殖民者眼中,擁槍等同叛亂,必須懲治。部落社會的交換型態,就此向國家與貨幣主導的交換型態轉移。也可以說,這是此作架構近現代時間的開始,而這個近現代時間的主體是由受奴役者出發的。接著沒多久,為了還債,木瓜與猴子(廖晨志飾)從軍,被整編為臺籍日本兵的一員,亦反映這樣的過渡景觀。
更令人難過的是,小鳥兒(彭云緹飾)和木瓜這對姊弟非但爭著說「槍是我開的」,接下來還不斷說對不起、互相說對不起,直到木瓜忽然轉而敘述道:「我們何時開始說對不起?」這是一個羞辱的精神史瞬間,感到羞辱的人慢慢地不再需要施辱的對象,受辱的精神創傷會在自體沉積,演化為一自然反應之心理機制。甚而,羞辱的起源可能更長,跨越單一世代,沉入集體意識的底層。
攝影:何日昌。
但創作者看來並不想實實地交代因果關係,其解方乃打造一個與「過去」平行的「現在」,在解嚴後第一個情人節出生的謝以愛(王肇陽飾),成了「現在」的主敘事者,「沒有孩子」(不願生下孩子,深怕疾病遺傳)則是她和情人之間,最大的愛的難題。或者,其實更是她與自身的歷史糾結的難題。以愛的恐慌症,母親也曾患過,但與「過去」時空的羞辱相同,創作者一概無意交代起源,卻用兩個時空差異的精神徵候,暗示疾病與歷史的延續與變異,以現實時間推衍劇中時序,以愛的祖父母輩便與猴子、小鳥兒與木瓜同。另一方面,以愛的母親也曾向她提到,未曾顯名的外公一聽到煙火聲就會受到驚嚇。
攝影:陳群堯。
從前作《Stoned Monkeys 麻嗨猴》(主角的外號也叫猴子)到此作, 烏犬持續發展劇場的疾病書寫,病名往往清晰可定,病因卻總一言難盡。從個體見群體,那背後是一層層的社會、政治、歷史、文化,但烏犬的作品並不控訴,而是用對話與情節、情感與記憶一道道剝開,相信故事的力量,就像猴子與木瓜從軍後被改成日本名,到了最後猴子甚至連自己原名的音節都發不出來,我們一面看著他如鯁在喉,一方面聽到小鳥兒只是輕輕說了一句:「山的聲音才能讓他放鬆。」這也映現了一開始所提的「交換型態的過渡」,是山林而非國家構成了土地,名字則承載著更長更遠的故事。當這群臺籍日本兵從高雄港被派往海南島、新幾內亞、菲律賓等地,溶為戰爭英魂,小鳥兒召魂的方式卻是輕觸猴子,輕誦「讓你回來」,一舉一動,在導演手法上仍充滿女性的質地。意即,比起受害者與加害者的對位法,創作者更重視個體幽微的內在經驗及其拉伸的生命政治、反映的集體縮影,以及相互承接的祈願。
攝影:何日昌。
深色塑膠袋撕碎舖成的舞台,猶如置身於戰爭的餘燼,混雜叢林與雜訊的信息聲,幻燈片投影機投映啟始一張張教科書記述的官方歷史,揭開了這一齣戲的序幕,三位演員穿梭兩個時空,時而投入,時而旁觀,需要把握的姿態、節奏、反應截然不同,尤其王肇陽既不刻意變成女性更非跨性別地扮演以愛,具有平淡的深意。綜其意義,昭然若揭:人的歷史如何書寫?戰爭如果從未止息,我們有可能停止相互殺戮嗎?對生命個體的尊重、靠近與理解,是不是非得用暴力和掠奪的終結換取?
攝影:陳群堯。
以愛「精神疾病—不願生下孩子」的心靈,一開始就把故事劃了一道缺口,也揭示了聆聽與修補的必要,那是說故事的人得以繼續說下去的契機。當我們可以談病說痛,內在經驗的曲折與皺摺,便能細細重理,通往集體的他方。
烏犬劇場《神去不了的世界》
時間|06/21(五)至06/30(日)
地點|牯嶺街小劇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