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o. 293113/09/25
文/郭亮廷 (劇評人)
照片提供/人力飛行劇團、攝影/顏涵正、許斌
本期「快遞藝評」由「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」提供,
針對近期臺灣藝術類藝文活動,提出專業評論,讓讀者看見台灣表演藝術多面向議與探索。
黎煥雄x吳子敬《闖入者》演出劇照_攝影顏涵正
當四大卷「白色恐怖小說選」裡甚至找不到陳映真的影子,黎煥雄還是在2021年展開了一場《感傷旅行》,尋找大家一直以為還存在的台灣左翼。這就是對於這個時代,黎煥雄重要的原因,他有辦法指認一個被擋住的空缺,使我們發現,那些巨大的口號、慶典和展演,並不是為了掩蓋什麼醜聞,而是要掩蓋那背後其實什麼也沒有的空洞。我是多麽希望《闖入者》能夠再次揭露那片被遮蔽的空虛,但我失望了。
今天很難想像,需要怎樣的天才,才能把短劇《闖入者》(L’intruse)和短篇小說《美莉安》(Miriam)剪輯在一起,就是梅特林克(Maurice Maeterlinck)和卡波特(Truman Capote)本人肯定都看不出其中有任何關聯。然而,《闖入者》裡面那個未曾出現、又像早已來過的訪客,到了《美莉安》真的出現了,而這個既像是詛咒、又像是祝福的到來者,不是死神或修女的模樣,而是一名純潔的小女孩。純潔得不知道搶奪別人的遺物有多凶狠,天真得不管你是不是害怕她的暴力。恰巧,這兩幕戲,就拼貼在解嚴前後的時間轉折點上。
黎煥雄x 吳子敬《闖入者》演出劇照,攝影:許斌。
鍾明德的《台灣小劇場運動史》放大了這兩幕中間的幕間戲:年輕的導演闖入舞台,呢喃著「臺灣的歷史正是一連串闖入者所構成的歷史」。用這個場景,解嚴以降的臺灣劇場史,就被鋪排成打倒國民黨、台灣人當家做主的通俗劇情。然而,回看這齣戲,真正動人的並非這句話的主權宣示意味,而是它清醒於自己夾處在歷史的「幕間」。誰知道呢?也許老人死後,接著上場的將是更赤裸裸的暴力,將發動的是一場更不留痕跡的清洗,更乾淨的毀滅。
就像那個小女孩,她暴力,並不是因為她特別邪惡,恰恰是因為她清澈的雙眼後面真的什麼也沒有,沒有困惑,沒有創傷,沒有同情,沒有歷史。不,和鍾明德所說的不同,黎煥雄不是在為後殖民或後現代的政治正確傳聲,他毋寧是懷著無論如何「後」,暴力仍會再度輪迴的憂鬱,保持了詩人的品質。
黎煥雄x吳子敬《闖入者》演出劇照_攝影許斌
可惜,1986年首演時的詩和憂鬱,在2024年重演時關閉了。顯然,錯不在這次加入的另一位年輕導演吳子敬身上,而是當年用來打開、闖入、叩問歷史的後設手法,在此失效了,以至於這齣戲失去了辨識今天的我們被什麼闖入,又該如何闖回去的、當代的指向性。看得出來,當老邁的祖父找不到存取在雲端上的女兒,或是幕間戲的演員懷疑自己是不是AI,這齣戲要指認的當代闖入者,就是全面滲透我們的人工智慧。問題是,無論是強權統治,還是機器統治,我們不用看戲就能知道;我們需要詩人,是需要知道他如何以語言,或是如語言般質樸的東西,在無法突圍的憂鬱當中挺住。
就像當年的黎煥雄以詩的迂迴句法,挺身去問那個還不大能被問的歷史問題。那麼,面對今天彷彿向一切開放的人工智慧系統,那些被禁止的疑問究竟是什麼?老實說,當演員打哈哈地說著「什麼是後設」、「聽不懂」、「老師你不要裝」、「他在演他沒有在演」的時候,我都真心為他們感到尷尬,因為他們一定比誰者都清楚,他們是在新的闖入、新的暴力、新的恐怖面前故作輕鬆。一直裝笑,是比憂鬱更憂鬱的。
黎煥雄x 吳子敬《闖入者》演出劇照,攝影:顏涵正。
娜歐蜜.克萊恩(Naomi Klein)的一篇文章標題〈AI沒有幻覺,可是它的製造商有〉(AI machines aren’t ‘hallucinating’. But their makers are),已經一語道破了人工智慧在禁止什麼。它在禁止有人懷疑它有幻覺,因為投資開發它的富豪不認為自己有幻覺,他們要所有人相信AI真的可以解決氣候危機、發展民主、代替人類做不想做的勞役。其實,他們搜集數據是為了操控認知、改造基因、壟斷生命基本需求,而且全球的數據管理中心眼看一天就要消耗掉日本一年的用電量。沒有錯,AI就是闖入第二幕的那個小女孩,它將以純粹理性的演算,帶來更乾淨的毀滅。資本巨頭們夢想要創造的,就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背後。
這都是擺明的事實。但是,面對更大規模的破壞,或是在奴工尚未起義反叛的前夜,如何不故作輕鬆,也不接受簡單的解決,而能夠在憂鬱中挺住,這就是詩人的任務了。
2024臺北藝術節:黎煥雄X吳子敬《闖入者》
時間|08/02(五)至08/04(日)
地點|臺北表演藝術中心